王家衛自始不是個會說故事的導演，以文學論，他寫的不是小說，是組詩，一層層的意象與情境交疊在一起，以王家衛獨有的鏡頭、音樂、臺詞與情節──他講的從來不是故事，是意境；總是殘殘破破，又帶有霉味。但也就是因為他談的是記憶，是過往，是時代，以致濕霧之間，我們隔著朦朧，存有眺不進的殘缺。這就是王家衛，表現到極致的片是《東邪西毒》，雜亂無章且不知所云，但暗地裡的洶湧卻又藕斷絲連。
這也就是為什麼《一代宗師》中，葉問與一線天的開場武戲，都是在雨景中揮灑。雨許有刷新的意象，唯總是有著不為人知的角落，集水而蝕。就像是在欣欣向榮的香港，總是有一群人懷著以往風光，蘊霉著。這部片的開頭，儘管葉問笑著，那也是他最風光的年代，卻將一切都鋪了底，埋了線。畢竟江湖幾何，該過去的總是要被埋在被書蠹咬噬的斷簡殘篇之中，或是一方落土，不復提及。
只是，成也江湖，敗也江湖。在談實質存在的東西，應該要有怎麼樣的表現？作為觀影者，這牽涉到對片的定位與期待。不避諱的說，我想看的東西很血肉，是活生生的人，活生生的事件，活生生的想望。王家衛想拍的是時代，而不是人，但他的確是藉人在探索時代。在這個基礎之下，人的存在在這部片中被抽離，就像是敘事詩中，我們終究看不到完整的故事。
削足適履。
在王家衛的創造之中，它們都只是象徵。他們的言語如是、拳腳如是、生活如是，復仇如是，爭權如是，面子亦如是。既是如此，以真人為傳的必要性為何？怎麼不直接創造他想要營造的角色，更能夠貼合且帶出整個時代的感覺。除此不論，因王家衛自顧自的創造，加上一些或與資金而不便明說的劇情埋線──就像是葉問為國民黨當特務，也就是中華武術會的支線──這種能夠一言兩語巧妙帶過卻讓整個故事主軸更清晰的點，王家衛避掉了。葉問是什麼人？宮二是什麼人？在與現實與創作手法的交疊之下，我們抽出的葉問與宮二都缺乏著他們獨有的個性與特質。它們只是時代之下的產物──當然，人都是時代的產物，但他們既然為「一代宗師」，就不應該只是時代的共相。
這些避不掉但又未明說的點，讓這部片的根被挖空，找不到出路。至此，相當漂亮的對話，變成不明所以的高空炮，砰砰砰的。
或許王家衛本來就沒有打算寫真實的情境吧。但是寫的如果是時代，語言作為時代思維最直接的展現，卻深深帶有王家衛的風格。他寫的到底是自己想像中的時代？還是這些角色的應有時代？太過花俏，人便失了真實感。到底王家衛想要說什麼？他把這些角色本有的生命力抽開了，把王家衛填了進去，他寫的仍不是葉問，仍不是宮二。他講的還是王家衛，那是種不合理的錯置。王家衛侵入的太明目張膽，如果王家衛的本質是藏，在這部作品中，最應該藏的還是他自己。
依此，對這部片的評價，我覺得王家衛想要放的東西太多，變成了東缺西漏，並不完整。這就是王家衛，《花樣年華》如是、《東邪西毒》如是、《2046》如是，最誇張的當屬《阿飛正傳》中梁朝偉在最後的梳頭畫面(雖然這個畫面極為經典，而且也聽說他是為下一集鋪陳。但無論如何，這種沒頭沒尾的片斷，要不是王家衛，其他人還真難放心的把它交給觀眾)亦復如是。但是在《一代宗師》之中，因為想要談的東西太多，在大題只能小作之下，真實應予鋪陳放入作品中的空間卻不那麼大，讓作品呈現許多的片段與不完整的故事。別忘了，這是真實，這是故事，是否可以如此亦復如是？
如以之前的電影為例，關錦鵬的《長恨歌》同樣是大題小作而失敗的例子。
這要怎麼辦？空間要怎麼生？其實，王家衛因如詩的編排，以致單一意象的鋪陳就要花相當的篇幅，深切的反映在角色的舉手投足之間。其實單論片段，個個都意味深長，但湊不齊成為完整的故事。諷刺的是，反而故事最完整的《我的藍莓夜》，卻缺失最美好的王家衛。
對於《一代宗師》的期盼，完全出自於意境與故事的調和，這相當困難。在我看來，這部電影是個大膽的嘗試卻又失敗的結果。
撇開故事結構與故事不談。現在功夫片的型式相當多元，其實功夫片是個很好的殼，幾近可以塞進任何主題在其中。自始而終，最漂亮還是李安的《臥虎藏龍》，把情慾深深的埋入每一場比試之中，讓武術的呈現不再只是武術，而是生命力的糾結。但是在王家衛的作品之中，武術卻還是武術。這樣講並不公允，武術在《一代宗師》之中，一向都是溝通的語言，在其中並沒有純粹的展演，每個招式都是自意而生。但是多顯於表面，在王家衛的武術展演之中看不到更深層的人性，雖已比一般武術片更有人味，但還是比不上李安。
但說到武術，令人敬佩的是王家衛還真的很有種，要求三位當紅演員練三年武術；梁朝偉、章子怡、張震也很令人敬佩，願意一拳一拳的練習。但是在王家衛自我的剪接與特效之間，幾近感覺不到「真實」，他的「真實」被他的花招遮掩的無路可逃。站在外行的角度來看，除了幾個貨真價實的鏡頭之外，餘者我倒也真的看不出跟《天下無賊》那種靠鏡頭剪接、虛假之至的武打鏡頭有什麼差別(更別說這部片的武打鏡頭相對來說其實很少)。擺擺姿勢就好了嘛？講得難聽一點，單就畫面而言，他辜負了為他努力的三個演員。
順帶一提，這部片的感情戲很有王家衛的風格，但感覺就像是硬塞進去的。我不知道真實中是什麼情況，但是如果刪掉，他喪失的是什麼？時代不見得一定要塞入感情，遺憾也不一定要塞入感情。我覺得光講時代，或許刪掉實則無傷大雅。更別說在葉問與宮二交手時，感情戲展現的多麼拙劣。或有情吧，王家衛也釀的不夠深、不夠濃。它，散佚了。
最後，我也覺得這部片比例失衡了。到香港後的處境應該也才是王家衛的發想，也是王家衛所擅長的部分。但是他的篇幅短到王家衛無法好好蘊釀；而在中國時期不好言明的部分比例又太多。整體看來，對照起宮二看著香港的武館街，意味深長的說：「這才是武林啊。」這其實才是時代，在我看來，之前反而才更是為了這個時代所作的鋪陳。或許反過來講，如果大陸的部分才是王家衛主要想講的部分，那麼在香港的尾便收的不漂亮。這一點，或許看《霸王別姬》的小說，兩人最終在香港的澡堂相遇，收的才是漂亮。這樣的編排，只會讓王家衛落的兩面都不討好，裡外都不是人的窘境。
岔個題，張震的角色重要嗎？他當然重要。且別說被剪成這樣，這可能是不得不的選擇；但單純就看他的主角戲份(雖然也不多了)，便可以知道他主要是拿來映襯香港的生活。如果王家衛想輕輕放下，這個角色也還真的可以完全剪掉了。戲謔的說，如果張震不是為了這齣戲練了三年的拳，他本該不見。但是既然出現了，也能看出王家衛對這段的重視。他重視嗎？還是該刪的其實是資金壓力之下不得不然的宋慧喬？
以上盡是批評之語。或許本來四小時的片子剪成兩小時自有缺漏，但我不覺得這是理由。就像片子中所講的，人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、地位、能力在哪裡，屁股有多大就穿多大的褲襠。做了十年的努力，王家衛的成長在哪裡？說得難聽一點，王家衛故步自封了。希望這部片對他來說是相當重要的轉捩點。在長嘆之餘，我衷心期許著。
同場加映一下好了，東邪西毒終極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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